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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淡伶仃洋

发布时间:2012年01月30日 作者:中山市归国华侨联合会 来源:中山市归国华侨联合会

咸淡伶仃洋

 

  郑集思

 

拿破仑说:“仆人眼里无英雄”。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广东也有一句话,叫做本地姜不辣。一直以来,我对家乡的认识也走不出上述话语所揭示的定律迷宫,直到近年和一些历史学者、文化学者接触多了之后才略有所悟。

忘了那天出于什么动机,坐在电脑前把“伶仃洋”三个字嵌进互联网搜索一下,网页上弹出的内容让我兴奋又吃惊,这个词居然和中国历史尤其是近现代史紧紧扣在一起就绕不开了,汤显祖、文天祥、林则徐以及利玛窦、郑观应、容闳、孙中山、唐绍仪、苏曼殊、杨殷、苏兆征、杨仙逸、王云五……一大串在风云激荡年代里闪亮划空的名字把这个词簇拥得花团锦缀、宝气珠光。在我记忆中已经发黄的那一方堆满了禾虫、蟛蜞、榕树、碉楼、骑楼、满州窗、趟龙门、疍家艇、咸水歌的土地,刹那间便有了熠熠光辉,有了一种要屏住呼吸后退几步才能承受的神奇与神圣,把你的思考带向遥远的时空,让你越过伶仃洋的浩淼烟波窥视到中国文化的堂奥,让在你吧嗒着珠江水和太平洋水混合的味道后,品尝到中国近现代史的咸淡苦甘。

 

伶仃洋是中山市东南方的一片海域。中山市古称香山,古香山包括现在的中山市、珠海市和澳门特别行政区,它从香山寨——香山县——中山县一路演化而来,翻开历史地图册看看其演化的过程,你会更深刻地领略到什么叫沧海桑田了。

古香山是被伶仃洋团团包围起来的一个岛屿,因其“地多神仙花卉故曰香山”。由于珠江水日夜不息的冲积和先人们世世代代的辛勤围垦,“洲岛日凝,与气俱积,流块所淤”,香山岛渐渐地和浮在伶仃洋上的小山连在一起,新的陆地把伶仃洋推向了县治的东南方。书载,伶仃洋是广州古海湾残留的最大海域,北起东莞虎门,南至香港大屿山,西至澳门。伶仃洋以南就是中国南海。南海连着太平洋,于是乎,伶仃洋的潮汛便直接受到从巴士海峡、巴林塘海峡而来的太平洋潮波的影响。太平洋一发烧,伶仃洋就会伤风感冒,并直接传染到珠江水系。江河水和海洋水在此相遇,彼此汇融,互相推顶,或进或退,时咸时淡。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有咸淡水交汇这一回事了。那时常常随大人们到“开沙”干农活。“开沙”就是沙田,沙田就是冲积平原上其灌溉受到潮汐影响的稻田,那里的地名往往少不了“顷”字、“围”字和“沙”字,如“苏十顷”、“顷九”,“五顷围”、“穗丰围”、“五沙”、“六沙”、“新沙”。夏天绿油油秋天金灿灿的,一望无际。我的第一次宽阔感就是在这里获得的。

咸水给人的是宽阔感,淡水给人的是亲切感,在田里劳作时这些感觉就在身边萌生。割稻子或剥蔗壳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下,拿起椰子壳就着黑乎乎的瓦埕盛一口水喝,虽然加上了龙眼叶作茶叶,依旧无法盖得住近海河水的咸涩味。割的稻子叫“挣稿”,是一种耐淹耐咸的品种,一年才一熟,潮水一来,高高的禾杆撑着一串串黄澄澄的谷粒在水面上挣扎,人们泡在齐腰深的水中挥镰,上得岸来,太阳把背上的水珠烤干,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白盐霜铺在身上,腌得皮肤发痛,而在邻近村子靠江河水灌溉的“民田”就不同了,稻子一年两熟,捧一口水喝也是甜滋滋爽喉的。

然而,这里的海产却是美味诱人。现时正是农历三月,香山谚云:“三月三、狮头马鲚通街担”。狮头鱼、马鲚鱼都是来自伶仃洋的海产,通街担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两种,狗吐、奶鱼、风鳝、牙带、弹涂……不一而足。清代大学者屈大均写的《广东新语》里,以专门篇目介绍鰣鱼。古典名著《金瓶梅》西门庆的礼单里,鲥鱼赫然上榜,“你们哪里晓得,江南此鱼以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女作家张爱玲心中的鲥鱼竟和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和哀怨缠绵的《红楼梦》,是同一情愫同一品位,她说人生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春鯾秋鲤夏三鯬”,三鯬就是鰣鱼,这里的名产。食客们说:“伶仃洋的海产特别鲜美,因为它是咸淡水交汇的地方。

 

咸水和淡水在伶仃洋畔成了海洋文化与陆地文化的象征。在中山人的语汇中,“咸水”是一切西方国家的代名词,进口的洋货叫“咸水货”,出过国叫“饮过咸水”,漂洋过海而来的东西,能不咸么?咸淡水交汇的伶仃洋是中山人在中国人与世界对碰磨合的最前沿的一个舞台,而这个“地偏一隅”的舞台第一次拥有观众,是因为文天祥的闪亮登台首演。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被俘的南宋右丞相文天祥回应劝降他的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时交出的诗 ——《过伶仃洋》。

人们认识伶仃洋大抵和我一样,先认识了文天祥才认识伶仃洋。不少朋友都在不同场合时问过我相同的问题:“中山的伶仃洋就是文天祥诗里写的伶仃洋吗?”是的,中国没有第二个伶仃洋,容许我把“青山有幸埋忠骨”这句诗篡改为“汪洋有幸会文山(文天祥的号)”吧,伶仃洋只因结缘文天祥,从此就和文天祥一起吟诵着《正气歌》,凛然迈进了中国历史的星光大道,从此就比其他兄弟海域多了许多内容,早晨日出多了清风正气,傍晚落霞多了血色悲壮。从此就演出了一幕又一幕以国家、民族为主题的大戏。

鸦片战争是在这里响锣开战的,林则徐之所以在伶仃洋历史地登台亮相,成就他的千古美名,就是由于中西方因文化而经济而军事的不可避免的碰撞。有人把古老的中国比作一个四合院,伶仃洋是这个四合院的门房,“横门”、“磨刀门”、“鸡啼门”、“急水门”、“金星门”、“虎门”,这个说法和真实的地名竟然如此契合。朝廷把掌管门钥匙的派来了,林则徐从遥远的四合院中堂北京来到这个门房,饮到了咸水,看到了世界。

史称林则徐是“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当时还属于香山县管辖的澳门就成为他的了望台。他在京受命为兵部尚书、钦差大臣之后,履新的轿子还未落到广东地面,他就派人到外商在华的暂居地澳门了解“一切洋务夷情”,收集翻译包括孟买、伦敦、澳大利亚等地报纸在内的“夷情动态”,编成《澳门月报》。这是一双好不容易才睁开的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但却是锐利而明亮的,它和急于寻求市场的西方冒险家野心家的目光对视接火了。锚碇在伶仃洋上转运鸦片的趸船舷窗,在月黑浪噪的夜晚所闪烁的灯火让他想起了北方野狼的眼睛。你能想象出一个有着强烈民族情感、刚正清廉的中国官员站在这个了望台时的情感吗?

在英国输入的货品中,鸦片占了二分之一以上。1837-1838年间,仅鸦片输入一次就达337万多磅,那年中国全部出品的总值才314万多磅。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每年哗啦啦地向外流出七八百万元的白银。1837713,礼部给军事中黎攀鏐的奏折让皇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唯英去吉利国有趸船十余只,自道光元年起,每年四五月即入急水门,九月后仍回伶仃洋,至道光十三年,该夷探知金星门水而较稳,遂由急水门改泊金星门,趸船为逋逃之渊薮”,伶仃洋被玷污了。这是鸦片之入口。我在想,中国女性在被敌人污辱之后,为保名节常常会以死抗争,在当年的那样一种政治文化氛围,如果伶仃洋真有灵性的话,它会做出如何的抉择?

伶仃洋的抉择是令人振奋的,它毕竟是和文天祥一道亮相的,它举手投足都颇有文丞相的风范。在鸦片战争前夕,这里就和在家门口撒赖的国际泼皮过了一招。据英国外交部档案收藏的道光年间香山县令、两广总督致洋商谕令显示,在1833年秋风刚起的时候,在伶仃洋鸦片船上的英国人潜入淇澳村,正在金星山脚捕鱼的村民苏上品等人听闻有儿童喊“番鬼佬偷牛”,就马上放下手中工夫冲回村子,把英国人赶跑了。但英国人却不依不饶,公然向香山防夷千总倪应龙叫嚣:“此村不肯顺从,应即覆其巢穴。”当日傍晚,在“赫尔克里士”号船长格兰特的谋划下,50多名英国水手开炮把天后宫、钟氏大祠堂的屋顶都掀去了。鸦片贩子大概觉得这个“浮寄海中”的小岛碰撞不过他们的趸船。但他们不知道这岛上出过一个曾协助施琅将军收复台湾的叫钟宝的大清副将,不知道钟宝留给了乡人两门叫“长针”的大铁炮,也不知道乡人曾用这两门铁炮和其他几门铜炮对付过海盗张保仔。当然就更不清楚平时水流平缓可避台风的金星门它的应激反应会掀起多大的浪涛。当火药挟带着烂犁头烂锅片劈头劈脑飞过来的时候,他们明白了,他们马上变得绅士了,这一帮在中国土地上从没为失败作过任何准备的金发碧眼“张保仔”,临时扯起一张白桌布覆盖了他的米字旗。

在七年前,香山知县、澳门同知、两广总督面对格兰特,如此的底气不足,色厉内荏,两边和稀泥,不得不由乡民们越俎代庖把公义争回来。现在,它遇上林则徐了。为震慑以义律为首的鸦片贩子,宣示中国主权,林则徐挥军进驻了香山,并由此沿伶仃洋岸边进发,一路旌麾大纛鸣锣击鼓堂堂皇皇开进澳门,大三巴、妈阁、南湾等炮台则鸣放礼炮十九响。澳门居民摩肩接蹱,一睹林大人则徐钦差的风采。这是一个国家化了的辟邪驱鬼仪式,林则徐在散发着腐味的旧祠堂里畅快地放了一串鞭炮,硫磺的气味一时盖住了弥散在妈阁黑瓦面的鸦片味。香山人更衣沐浴隆重地参与了这个庆典,至今老人还说,中山五桂山林则徐曾经走过的官道上,在风雨如磐的夜里,仍不时听见当年开道铜锣咣咣的回声。

 

如果说,伶仃洋在南宋时以一个政治舞台的身份首次引起世人瞩目的话,在其三百年后,它却以一个充斥奇珍异货的商场又一次进入国人的视野。

万历十九年,大戏剧家汤显祖来到了香山,他是因为写了一篇《辅臣科臣疏》惹来官贬徐闻任典史之祸的。他是经赣州过南岭梅关入广州,再乘船按海上丝绸之路的走法赴任的,经伶仃洋时,他被香山嶴海上的景观吸引住了。

不住田园不树桑,珴珂衣锦下云樯。明珠海上传星气,白玉河边看月光。

他写下的这首诗叫《香嶴逢贾胡》,香嶴是香山嶴的省称,他惊诧不从事农业生产的外国商人衣冠华丽地走下帆船。驶上“明珠海(锡兰)”、“白玉河(于阗)”做珠宝石的贸易。香山嶴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在写《牡丹亭》时仍梦回笺上:“()老兄可知?有个钦差识宝郎中苗老先生,到是个知趣人,今秋任满,例于香山嶴多宝寺中赛宝,那时一往如何?”这是第六出《帐眺》的道白。

[光乍乍](老旦扮僧上)一领破袈裟、香山嶴里巴,多生多宝多菩萨,多多照证光乍乍。小僧广州府香山嶴多宝寺一个住持。这寺原是番鬼们建造,以便迎接收宝官员。兹有钦差苗爷任满,祭宝于多宝菩萨位前,不免迎接。”这是第二十一出的《偈遇》的唱词和道白。

汤老先生两次提及一个收宝鉴宝的官员,这是因为当时明朝庭采购珍宝多于澳门这个“真珠窟”。这些珍宝的来路是葡萄牙、印度、锡兰、阿拉伯等国家,“有远三万里,至少也有一万里”。他在《偈遇》把“真珠窟”描写眼花缭乱,摄人心魄,“这是星汉神砂,这是煮海金丹和铁树花。少什么猫眼精光射,母碌通明差。这是靺鞨柳金牙,这是温凉玉斝,这是吸月的蟾蜍,和阳燧、冰盘化。我广南有明月珠、珊瑚树。径寸明珠等让他,便是几尺珊瑚碎了他。”

看到这此文字,汤老先生的感觉估计和二十多年前我们见到进口的录音机、电视机、洗衣机、音响、摩托车时的感觉差不多,而我们看到的地点竟然和400年前是完全相同的。独特的地理位置,微妙的历史际遇,让商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这片水域上。其实,世界经济一体化从哥伦布、麦哲伦的船队拔锚这一刻就开始起航了,开航没几天,便以商品为兵单刀直入径取中国朝廷闭关锁国的大穴。正是这种形势,阴差阳错地使得这里的人们对国际贸易出现了有悖于朝廷政策主旨取向的认识。日长月久,他们对商机有了一种猎人般敏锐而独到的理解。在重农抑商的传统里,他们以全球性的思考,缝补着国家振兴所必需的缺失,较之晋商、徽商,更具有水文化灵动、外向、随遇而安、借势而起的特征。伶仃洋是中国对外贸易的洼地,它聚集和催生了一大批国际贸易的人才,有史学家说:“在广东买办中许多人是香山人……因为大多数当地人从事海上贸易,自然许多买办就来自这一地区。‘香山人’这一名称甚至可以看作是‘买办阶级’的同义语。”有位研究香山人文的朋友告诉我,中国的买办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来自香山。

一方水土一方人,香山人倚山抱海,对水对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祖先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是凿木为舟,结竹为筏漂过来的。小时候我就听到老一辈的人把河边江边叫做“海皮”、“海边”。香山的陆地是填出来的,现在的江确是以前的海。现在又常听人们说钱财为“水”,经济实力雄厚的称之为“水头足”,口袋里有钱称之为“有水”,财源不断称之为“有生水”。出门办事不巧遇上了下雨,在苦恼之余说上一句“水为财嘛”,一切埋怨,困惑顿时消除得一干二净,不再懊恼不再计较,心中天清气朗,然后就顺应着天气去做可以做的事了。

“生意兴旺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古老而又常见楹联里的“四海”,在伶仃洋畔的理解中已不是中国的四个内海,而置换成一个世界性的“洋”的含义了。在香山生意做得大的几乎都和“咸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伶仃洋这一池咸淡水,是放在香山南面的一个聚宝塘,有如旧时祠堂前的一个开满荷花的半月池。

19141931年,黄浦江边出现的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家由中山人开办的百货公司,大商场、游乐园、现场播音电台和旅馆酒楼,人如蚁聚,声似鼎沸,华洋百货满目琳琅,霓虹美酒交相辉映,赫赫然铺排了一战至二战之间大上海的十里洋场的繁华。现在翻翻当年对此的描绘,其之喧闹熙攘宝气珠光,绝非是汤显祖笔下的场面可媲美的。人们不可思议的是这四家中国最早的国人自办的百货公司为何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马应彪们身上是否都携着相同的遗传因子,或是祖坟的风水都得到相同的灵气,偶然中有何必然的蛛丝马迹,其奥秘直到今天依然是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也记不清多少次走进纪念先施公司创办人马应彪的“马公纪念堂”了,尽管院外围墙大门檐口还是镶着琉璃瓦的一番中国气派,里面却完全是一个西式的建筑群,硕大的罗马式柱头和高高的巴洛克穹顶、宽阔的阳台铺着花阶砖、柚木板的嵌镜墙身,这些哑色而又斑驳的物件,正诉说着当年主人“咸水”经历中的种种故事。挂墙照片上的人物,都穿着西服,他们的事业需要这些“行头”,四大公司的经营者已经把汤显祖年代的经营方式改变了,不是外国人送来什么就买什么,而是国人需要什么我就到外国买什么,他们买来的“咸水货”包括了中国最早的扶手滚动电梯、最早的商业广播电台;包括了“明码标价”、“一元商品专柜”、“送货上门”、 “通元礼券”以及使用女售货员等一整套经营管理理念。马应彪说:“先施取法回书中庸篇,君子之道末节,盖营业之道,首贵于诚实,倘未能以诚实实施于人,断难得人信任,又以先施二字英文(SIIV-CERE)亦有诚实之意”。这是“先施”公司名字的来由,充满了咸淡水文化的意味。

黑格尔讲过一段关于海洋的话,大概可以作一个伶仃洋与商业之间关系的诠释:“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的无限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激起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地上,把它卷入无限的依赖里,而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圈子。”

 

行文至此,我猛然觉得自己是在读一本大书,伶仃洋是一个百年书院,如我者当然不能算它的优秀学生,它的优秀学生当然和它一样具有特立独行的勇气,纵横全球的视野,容纳百川的胸襟,气吞万里的情怀,顶天立地的脊梁和与国家民族一同呼吸吐纳的心理节拍。这个硕大的百年书院,它的教材是其他书院所不曾具备或没想起来设置的,它的地理课和世界文明结合在一起讲授,它的历史课除了讲三皇五帝唐宋元明清之外还开设了民族屈辱史专题讲座,它的经济科目有马克思《资本论》的感性阅读,它的国文教案里把《正气歌》写入了首篇,它的教师既有红脸的也有白脸的。这是一个最早和世界接轨的书院,它上课的钟声常常是炸开的弹丸,它的读书声连同太平洋的潮汐一同涨落。

伶仃洋在孤忠寡臣的文天祥眼里,它是那样的伶仃寂寂,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清,而一旦把其放在世界地图上,它又屡屡成为聚焦热点,而且每当它成为热点时,不管是国内民族战争还是与西方世界碰撞,总也避免不了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这里山高皇帝远的世世代代对政治本应清心寡欲,但却如此贴近看到一个朝代顷刻之间的土崩瓦解,看到“千邦进贡”、“万国来朝”的堂堂大中华的梦境如此脆弱地被“虚无飘渺间”的太平洋来潮拍碎。这个时候,眼中的伶仃洋便是一盆咸咸的血泪,老人们的故事便成了莘莘学子的教材了。近距离地看到西方以“奇技淫巧”洞开国门,熟读《孙子兵法》的后裔们,便在此得出“师夷之技以制夷” 的结论,形成了一种既是反感又是仰慕、既是抨击又是模仿、既是抗拒又是迎接的独特的文化心态。

由于有了这么一个环境,这么一种心态,这个书院走出了一大批影响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人物来。他们曾经在浊浪滔天的咸水里泅渡,正如孙中山所讲“始见轮舟之奇,沦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当他们艰难地爬过布满尖利残贝、腥臭死蠔的滩涂时,双脚便被割得鲜血淋漓,又让咸水腌得钻心的痛,在那些依旧留着长辫子的望海者或不解或嘲讽的目光中,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前行。他们从此走向中国,走向世界,走向了历史。我数了一下,199311月出版的,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岭南文库·岭南思想史》中的下篇近代部分,当中作为节内小标题标出的人物共有11个,其中就有5个是香山人,他们是宣传“西风东渐”的中国留学第一人容闳,编撰中国近代改良主义纲领文献《盛世危言》的郑观应,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民族英雄、第一个喊出“振兴中华”的孙中山,在岭南第一个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杨匏安,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刘思复,他们大多以强烈的民族情感开垦着近代中华思想领域的新疆土,引领一代风气,不惜奋不顾身声嘶力竭地呼唤一个与二十世纪相适应的东方大国的涅槃再生。

思想一经发酵,其所散发出的热力立即连锁反映辐射到了全中国,成为时代列车的新能源。在中山市孙文路的香山商业文化博物馆里现存着这么一个复印件,是毛泽东写下的一张借条:“泳先生:书十一本,内《盛世危言》失布匣。《新民丛报》损去首页。抱歉之至,尚希原谅,泽东敬白,正月十一日”。当年,毛泽东的父亲在一场诉讼中,由于对手在法庭上巧妙地引用了一句经书话语而败诉,由此而教训深刻,要毛泽东多读经书,少读闲杂书籍。但毛泽东从他表兄处借来的《盛世危言》,成为他的挚爱,反复阅读直至把书弄破。这部书对青年毛泽东影响是巨大的,以至他后来在陕北保安和埃德加·斯诺谈话时都忘不了这书。后来在一次和警卫员谈话时,毛泽东又提及此书,他说:“《盛世危言》激起我恢复学业的热望。”就是这本书让读破万卷且身系天下的毛泽东深深地记住的一本书,这百十页薄纸在中国历史上的份量还轻吗?一本书能让一个可以扭转乾坤的人读懂及致用,作者当可瞑目矣,更何况其还曾影响了另一个伟人,那就是孙中山 ——中国封建王朝的终结者。孙中山宣称:“余之谋中国革命,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 伶仃洋的咸淡水给年轻的孙中山以庄重独特的洗礼。在郑观应定居澳门期间,比他年小二十四岁的孙中山正在香港拔萃书院求学,既“独好三代两汉之文,于西学则雅癖达文之道(Darwinism)”,每逢假期必经伶仃洋而进入澳门,必与郑观应一聚。在窗外泊满外轮,楼下洋语咿呀的郑家大屋,楼上一老一少的谈话在斟茶倒水间已漫过了满清王朝那风雨飘摇的墙基。

在伶仃洋的星空里,除了《岭南思想史》里提及的五人之外,还有数不清的星在闪烁,且让我不厌其烦地引用一份资料:大型综合辞书《辞海》收录了古今中外2000名历史人物,其中香山籍的有30余人。《中国近代史词》中收录香山籍人士近30人。《中国现代史词典》收录的1034人中,香山籍的15人。《孙中山词典》约800外中外历史人物中,香山籍42人。在中国最早官派留美的幼童140人中,香山籍40人。在这当中耳熟能详的名字,至今还常常在各类媒体的版面栏目和章节里添加着伶仃洋的人文内容,为论述地理与文明关系的学者作家们提供最有说服力的佐证。黄佐、陆皓东、杨鹤龄、吴铁城、徐润、唐廷枢、莫仕扬、杨仙逸、陈芳、郭乐、萧友梅、吕文成、君里、阮玲玉、郑锦、古元、萧淑芳,……在夜里每当星星倒影在伶仃洋粼粼水面上时,岸边大榕树下吸着水烟筒的人们,总就爱看着这点点光芒,把话题扯得很远很远……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艾青在海边吟叹过:海水是咸的/泪水也是咸的/不知是海水变成了泪水/还是泪水变成了海水?我想,那时的伶仃洋水一定很咸,泪水一般。伶仃洋名字何来?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让我认为有理由的依据来。据说,海中有个伶仃山,所以叫伶仃洋。那山又为何叫伶仃山?广东人说“不怕生坏命,最怕取坏名”,我甚至曾经羡慕别的海岛名字,“蓬莱”、“普陀”“鼓浪”、“崇明”……改名是不可能和不必要的,今天它不再伶仃了。

潮来潮去时间进入了公元1979年,就如一首歌里唱的,一个老人在伶仃洋边画了两个圈,准确地说,这个老人一共画了好几个类似的圈,但特别的是,在伶仃洋畔他却一口气画了两个,一个在东岸,一个在西岸。这是一个在历史上比文天祥还要闪亮的老人呀,于是,历史又一次把世界的目光聚拢到这里来,这一次,人们看到的不再是险恶、阴冷、痛苦和屈辱。这里仍然跑着的船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庞大和频繁,跑进的,是一种合作的渴求,跑出的是一种雄强的自信。

伶仃洋还是当年的伶仃洋,但却又不是当年的伶仃洋了。面对繁忙的海面,我生出一种忧虑来,忧虑也是来自网上的新闻报道,其一:国土资源部的一项最新调查显示,珠江口及周边海岸由于工业污染、无序开发等原因,港湾水面萎缩,污染日趋严重,百年后伶仃洋可能被填平,有关专家呼吁应关注海岸带环境;其二:2005年底,汹涌澎湃的南海大潮裹挟着咸风巨浪,越过伶仃洋,直冲珠江口,倒灌进珠江入海口的众多水门,肆虐着美丽的珠江三角洲,数百万城镇居民陷入了空前的淡水供应危机!由此我由生态的联想到心态的,由物质的联想到精神的,由文化交流联想到文化安全,伶仃洋畔现今一代和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的理想、信念和智慧当不会逊色于他的前辈。

伶仃洋毕竟是伶仃洋,它能装得下许多,它也能释放出许多。窗外,夜色已然一片,意犹未歇,且引我以前写下的一首歌词作为收篇吧:

你是辛勤的汗呀伶仃洋,在南国大地上流淌。/你是祖辈的泪呀伶仃洋,和汇了百年的忧伤。/你是沸腾的血呀伶仃洋,染红了今天的太阳。/你是陈年的海呀伶仃洋,雄壮了儿孙们的梦想。

我想畅游你呀伶仃洋,筋骨从此浪一般强壮。/我想痛饮你呀伶仃洋,胸襟从此海一般宽广。/我想捧起你呀伶仃洋,洗亮永不泯灭的渴望。/我想溶进你呀伶仃洋,随着潮汐把生命歌唱。

(作者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山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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